萧芜苧

桂花卤

秋风习习，外头早已经没了夏日了闷热，反倒秋高气爽，令人十分舒泰。

慕容离生在江南，骨子里便多了几分江南特有的精致风雅，他布置的院子最不爱用奢侈之物堆砌，力求舒心最佳，如那摆在炕几上的那只水晶缸，里头永远不会缺了一黑一红两条小金鱼，也如同那搁在窗沿上的紫玉花斛，阳光透过它薄薄的胎壁，在桌上、地上变换出颜色奇特的光斑。

慕容离已经褪下朱红色的纱衣，换上了暗红缕金提花缎面的交领长衫，广袖宽袍，抬手时露出一截细白，皓月似的腕子上套着一弯金，那是他出嫁前晚母亲套在他手上的金钏儿，就算成亲之后执明送了他无数名贵的首饰，也不曾摘下。

执明最爱执着他的手腕，搁在唇边亲吻，再腻腻的凑到他耳边轻声絮语那一字一句的撩人情话，或是说些琐碎日常，慕容离寡语常常执明说上一车子的话，他也不过应上一两句，执明却无所谓，依旧日日来同他说话。

“我一向话少，你来同我说话不闷吗？”

“正因为阿离话少，才要我多说些嘛。”执明搂着他腰，细细含吮着他的耳坠，说的十分认真，却没有了往日那说甜言蜜语的粘腻，就如说家常话一样脱口而出，反倒是多出几分理所当然的温馨。

慕容离背对执明抿唇轻笑，不让他瞧见，倚在执明怀里翻看着一本纸页微微泛黄的古籍，若葱白般的手指抚过书上的“桂花卤”三字，心念微动，眼中笑意更浓。

转眼又到了桂花飘香的时节，自从他嫁进执府那年给执明做了一次桂花卤，执明便再离不得这味道了，早上喝粥也好，下午吃汤团也罢，就是小厨房做糕饼都要搁上一点儿，老说吃上一口便是齿颊留香。

于是这做桂花卤子也就成了每年慕容离必做的功课。

翌日慕容离带着丫鬟去逛花园子，特意留意了那栽在一隅的十来颗桂花树，如今银桂已经开了，幽幽淡淡的香气，似有若无的，冷不丁就钻入你鼻中，可等你想去细细品味时，那香气却似跟你躲猫猫一样，藏得不知哪里去了。

“少夫人又要采桂花制桂花卤给四少爷吃啦。”丫鬟掩唇轻轻笑了起来。

慕容离听了抿唇一笑，这是他嫁进执家的第三年，也是第三次做桂花卤给执明了：“现在还不是时候，这银桂做卤子不够香，等金桂开的时候，正好。”说着抬手折了两枝，回到房中去了一直古韵的陶瓶插了，搁在执明常用的书案上，任那清幽香气盈满室内。

之后每日，慕容离总要往桂花树那儿去看上一回，直到中秋节前五六日，他看着一棵树上开出了金黄、细碎的小小花朵，成球成串，香气浓郁非常，那如玉容颜上终于绽开了一个笑容。

那日执明回到房中，见慕容离在那儿指挥着丫鬟们开了库房取了好几张竹簟，不由纳罕：“这床上都铺了薄褥子了，还拿竹簟出来干什么呀？”可转念就明白了用途，这必是用来盛桂花的，正想作罢，不想……

“自是有用的。”慕容离冲着他渣渣眼睛，俏皮可爱，看的执明呆了呆，也顾不得丫鬟在场一口偷偷香在了慕容离额那若雪香腮上，慕容离一惊，看了看几个丫鬟都未曾注意，在一击粉拳砸在执明胸口，低声嗔怒：“作死啊！下人还在呢！”

执明揽住那不堪一握的盈盈纤腰，唇贴着他的耳畔调笑低语：“那没人在就可以啦？”

慕容离又气又羞，想要用手肘去打，整个身子却被搂在执明怀里，动弹不得。

执明却朗声对那些丫鬟说：“都先下去吧！”

丫鬟们纷纷退了下去，执明越发肆无忌惮起来，就着衣衫下摆探进里头，一脸得逞地瞅着慕容离越来越红的脸，笑道：“告不告诉我那竹簟的用处？”

“不告诉！”慕容离挣开执明的舒服，轻哼一声，“你要是再敢胡来，今晚就睡书房去！”

“哦——书房？”执明挑了挑眉。

那晚执明果然宿在了书房，只是……慕容离也跟着一起宿在书房，第二天慕容离捂着腰，恨恨地瞪了那张楠木书案一眼，昨晚执明愣是把他压在这楠木桌上折腾了一夜！

执明却知道讨好，用玉泉山的水泡了去岁做的桂花茶来，莹白杯盏中青嫩茶叶和金黄桂花被随波逐流，沉沉浮浮，慢慢沁出一股茶香混合了桂花香的奇特气息，慕容离不看他，只拿了本书歪在枕头上翻看。

执明也不着急，把茶盏搁在了一边，对于茶水一门他素来不好，却是慕容离所爱，慕容离不止爱喝，还十分善于做各类窖藏的花茶，其中就有桂花茶。

做桂花茶，要用明前或者雨前最嫩的茶叶，着人细细焙热，再将去了大半水汽的桂花拌入其中，再将罐子封紧，茶叶的热气把桂花烤干，桂花香气被锁紧在茶叶里，等上几日就可取出冲泡。

慕容离在中秋之后，日日都会泡上一杯，也不着急喝，放在一边闻着淡淡茶香，看上几页书籍，或是写上几张字帖，等茶水半凉，方才入口。

于是等到这盏茶半凉之时，执明直接送到他的嘴边，慕容离再绷不住那冰冷模样，就着执明的手喝了口茶，算是消了那口气。

院子的金桂开的越发好了，却还不到最盛的时候，慕容离一边盘算着日子，一边看着天气，终于在一个艳阳天，慕容离命人把竹簟铺在金桂树下，几人一道用力的摇，树上那一蕈蕈的桂花被摇落下来，密密的在竹簟上铺了一片，被小心地装进竹篓里，被一筐筐送进了夕照苑。

执明瞅着这一筐筐的桂花，伸手抓了一把桂花，复又撒下去，笑道：“这么多桂花，能做上不少桂花卤子吧，这下我可是能撒开膀子吃了，去年做的太少，吃一点还得算着来！”

“每日都吃也不怕吃腻！这桂花卤越沉越香，非你每年不把全部吃完不罢休，今年我非要留一小坛下来，看看陈上十年，会是什么模样，是不是堪比陈酿。”

慕容离抬手轻敲执明的手背：“若是没事儿干，就把这桂花里头的细叶子、细枝、花梗全择出来，别在这儿糟蹋。”

执明吐了吐舌头，当真让人拿了个小马扎来坐在竹篓边挑拣起里头的那些琐碎东西来。这事儿不费力气，却费工夫，倒也难为执明这般急躁的性子肯静的下心来做这等事。

挑拣干净之后，看上去金灿灿的一片，晾去了大半水汽，慕容离拿好几个瓦瓮，不假他人之手，只有执明拿着罐蜂蜜陪在一边慕容离铺一层桂花，他盖上一层蜂蜜，铺一层用葫芦瓢压实，直到把整个瓦瓮填满，蜡纸封口，放在阴凉地方，滋溜溜摆了一排，之后就是足足一个月的等待了。

等这些做完，执明已经累得躺在了床上再不肯动弹。

一屋子的桂花香，香气浓得他打了好几个喷嚏，慕容离端着一盏燕窝粥送到执明手边，软语哄道：“知道今日你挑拣花枝辛苦了，来，快喝了吧。”

执明却撇过了头，哼哼道：“都不喂我，没诚意！”

慕容离瞪了他一眼，到底也没拗过他，用勺子搅了搅，盛了一勺放在唇边吹了吹，送到执明嘴边：“喂你总成了吧，我手都酸了，你到底喝不喝？”

啊呜一口吞掉勺里的粥，执明心满意足闭上眼睛直哼哼。

稍晚时候，执明搂着慕容离躺在床上，絮絮地说这些夫妻间闲话碎语，有时没头没脑的开篇又随随便便的结束，但两人都说的十分开心。

“阿离今年桂花开的丰，做了那么多桂花卤子还剩不少呢，除了桂花茶，你还准备做什么？”

“嗯，要不让丫鬟蓄几个枕头吧，这桂花香枕也是不错。”

“说来也是怪了，你来咱们家之前，娘也做的桂花卤就算是做好的都不如你现在香甜，这是怎么回事？是不是有秘方啊？”执明吻了吻慕容离的脸颊，讨好问道。

慕容离眨了眨眼，原还想故作神秘一番，不想执明使阴招估计招呼他的痒痒肉，慕容离扭着身子笑得花枝乱颤地求饶，叫了好几声“好哥哥”、“好夫君”，执明才算放过了他。

“说不说？”

“说！说！”

慕容离寻了个舒服姿势窝在执明怀里说道：“娘做的桂花卤日子早，那时候是银桂，香气太过幽淡，做卤子不香。这做桂花吃食，首选是金桂，那花香气浓郁，就是开的太晚，败的太早，且不能经雨，这秋雨一淋香气就全冲没了，所以要选开的全盛的桂花，趁着秋雨未来之前的太阳天里赶紧采下来，就最好不过了。”

执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：“你这些都是谁教的？”

“我娘啊，我娘做点心吃食的手艺可好了。”慕容离的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些小小的骄傲。

慕容离一向端庄持重，很少会看到他这般模样，执明稀罕的不得了，把他揉进怀里，狠狠亲昵了一番，两人都不由有些气喘吁吁，执明看着臂弯间的慕容离，与他额头相抵，柔声道：“睡吧。”

“嗯。”慕容离轻轻应了一声，歪在执明怀里沉沉睡去。

剩下的桂花被丫鬟做成了两个大迎枕，两人一人一个，吃茶看书都靠着，就算已经过了秋日，那馥郁桂花香也是经久不散。

一月之后，桂花卤成，这次慕容离终于留下了一小坛桂花卤，被他小心藏了起来，他想以后他每年都做，每年都留这么一小坛，不知最后能攒上多少坛。

（完）

竹簟就是竹席~